我的嘴唇異常地乾燥，恍惚掉落在沙漠裡。
不對！這裡很白，四周都是白的，床單、枕頭，還有那走動的人影，全是白的，我想起來了，這裡是醫院，而我是個病人，一個昨晚就被吩咐過了午夜不准喝水的可憐病人，因為等等九點鐘要動個小小手術。
護士小姐進來了，問我昨晚睡得好嗎？要我別害怕。我有什麼好怕啊！護士妹妹，妳有所不知，這手術我可動過二次，不過是用根管子從鼻子伸到肺裡攪和一番，那管子不會通到我的靈魂深處，更不可能告訴醫院的人說我是個T，雖然你們是如此懷疑著，挺多告訴你們我的肺，我的氣管裡有髒東西，唉！我知道髒東西這答案，比一個同性戀叫一般人容易接受多了。
想點別的事吧！一天的開始應該是愉悅的。東方的太陽，帶著萬丈光芒直衝到病房裡，躺在床上舒坦著四肢，寧靜、安詳，最重要是不再覺得寂寞，醫院應該不只可以醫治病痛，還可以醫治受傷的心靈，尤其是一個T。
護士對我做著例行檢查，血壓偏低，意識清楚，量量脈搏，嗯！心跳正常，天啊！我還有心跳嘛！我以為當妳離去時也帶走我的心，搖搖頭，在這節骨眼，幹嘛又想起妳？我今天可有重要的事得做，妳已經糾纏我二年了，怎可以再讓妳糾纏我一輩子，特別是今天，雖然妳的胃已割掉三分之一，但我的肺總有天也會被切掉三分之一，妳缺少的只是食物，而我缺乏的可是自由的呼吸啊！別再來煩我，我還想活下去。
進入電梯裡，迎面撲來的藥水味，還有搖搖晃晃的葡萄糖架匡噹作響地，坐在輪椅上的老婦人一臉嚴肅，稀薄的頭髮緊貼著那令人發麻的頭皮，一副金框眼鏡低垂在鼻樑上，扁塌的領子藏不住嶙峋的鎖骨。電梯緩緩地下降，天地間似乎只剩我們倆同在一條船上，同樣是即將赴死神宴會的人。
醫生要我躺著，跟我說很快就好了，就像吃飯一樣簡單。瞧你說得這麼輕鬆，醫生我懷疑你從來沒躺在這張病床上過。
我會死，我會死啦！另外一床的中男子在呼喊著，醫生叫他閉嘴，語帶恐嚇地說再說話才會死。你有什麼好怕啊！你的老婆就在這門外守著，就算你死了還有人為你收屍，而我呢？連個手術同意書都找不到人簽，唉唉！男人可以花錢買到老婆，就算我再怎麼癡心，也買不到法律的保障。
突然覺得身旁多了些人影，我的眼睛被布蓋住，無法得知是些什麼人？醫生說話了，他說是醫學教授帶著學生們來參觀，要來看看我的胸腔。天啊！這不是當我是實驗品嘛！強烈表達我的不滿。醫生又說了，他說他一樣也給他們看。醫生你要搞清楚，躺著的是我，不是你。如此的言語，從我口中憤慨而出，此時一雙溫暖的手握住我垂危的右手，輕輕地在我耳邊說，他是大學的教授帶著學生來實習，如果我不願意，他們可以離開，我點了點頭，或許我這破爛的身子總有些用處吧。
從沒看過這麼糟糕的鼻腔，還有你們看支氣管裡到處都是痰……醫生的話語偶爾夾雜著我的咳嗽聲，不管我意志再怎麼堅強，醫生和病人之間是不可能平等的。
好不容易結束被人審視的場景，坐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，胸口好悶，這口怨氣再也受不了存在那小小的胸腔裡，我的右手已舉至嘴邊，一股熱流沾滿手心，不是鮮紅的，是黑色的啊！不知從哪來的手遞過一包紙，那一張張紙慢慢地染上色彩，褐的、暗紅的、微黃的、綠黴的，還有張張可見的絲紅，早已分不清哪個顏色是從哪來的？應該有部分是從心頭那塊肉來的吧。
護士打算送我回到純白的沙漠裡去，不！我現在不想回去，那芬芳的花朵只會出現在另一邊的櫃子上，我想去摘朵花，摘朵永不凋謝的百合。
今天真是雲淡風清的好日子，當空的太陽灑下一片金網，散布在花圃的石椅上有著不少人，抬起頭藍藍的雲就在頭上，眼前花團錦簇，微風顯得特別溫馨，我不能也不忍折下那嬌滴滴的花蕊，在迎風中，我們的生命一起飛揚著。
好想喝杯咖啡，因為我身上的衣著，沒有人願意賣給我一杯咖啡。在這地下一樓，忘了是置身在醫院裡，以為這裡是台北車站的地下街，以為這裡是某大賣場的美食街，我忘了，忘了換掉身上讓人可一眼辨認的標記，忘了帶上面具。站在美容院門口猶豫很久，美容師應該不會拒絕我吧，她正在幫一位病人洗頭呢！我該鼓起勇氣告訴她嘛，那多年來就想嘗試的，把我的煩惱絲全部清除乾淨，也許她會以為我是個即將動腦部手術的病人，也許頭上的煩惱不見了，頭下的也會追隨而去，但煩惱依舊跟著我走進另一扇門去，沒有史努比，kitty佔滿了整個櫥窗，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清晨五點，在人群中排隊等著購買那沒有嘴巴也無法呼吸的小貓，想起你我穿著印有史努比圖案的相同T恤，想起家裡一床的比比，想起我的咪咪，想著妳好嗎？妳現在在哪裡？
不自覺地晃到八樓去，站在育嬰室的大玻璃窗前，嫣紅的肉體裹著藍藍的毯子，小手小腳都套著小手套，有的紅噗噗正熟睡著，有的揮舞著手腳。護士小姐特別把嬰兒推到窗前，站在我隔壁的應該是孩子的母親，她滿足的看著嬰兒，在她肚中藏了十個月，終於可以自己動，自己呼吸了。
護士小姐指了指我，示意我要看哪個嬰兒？護士小姐啊！我沒有嬰兒，我怎可能有嬰兒，不僅如此，護士小姐我還曾經殺死過一個胎兒。妳知道嗎？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下午，在我剛擁有公民權不久時，她要我帶著身分證跟印章，不是去選擇我們的父母官，更不可能是去公證結婚，雖然我是如此盼望著，但非常不幸地，是去扼殺一個生命的形成。
妳牽著我的手走進那昏暗的穿廊，在櫃台上填表的手仍然濕濕地，心噗通噗通的跳，恍惚即將躺在手術檯上的是我。看著小小手術房的門開了又關，頭頂的風扇嗡嗡作響，我好怕，好怕妳就這麼去了，應該阻止妳的，只要是妳的孩子，不管是跟哪個男人有的，我都會愛他如妳啊！妳到底懂不懂？妳總是在無助時才會想到我，這就是一個T的命運嘛！偷偷摸摸躲在人群後，連那一絲絲愛意都不能表露，只能躲在這小房間為妳除掉累贅，那不是累贅，是一個小生命啊！一個有妳血肉的生命，我的手，我這雙殺人的手，不只殺掉一個胎兒，也在殺我自己啊！
恍惚隔了一世紀，看著護士攙扶著妳慢慢走出來，我的人才又漸漸活回來，外頭的太陽還是暖暖地，妳我的手為何這般地寒冷，妳無力的身子靜靜靠著我的肩頭上，我知道只有此時的妳，才可能完完全全屬於我。
我問起他，妳說他在軍中，我罵妳怎麼那麼笨，妳只是說聲來不及。什麼叫來不及？妳使我嚐到愛情的滋味，也教會我懂得快樂和痛苦，但妳卻從沒教過我什麼叫情慾？什麼叫來不及？妳跟著一個男人去揮舞妳所有的嫵媚，卻要我收拾那杯盤狼藉，看著妳蒼白的臉孔，我又如何捨得撒下不管？如何忍心苛責妳？我打電話給妳的母親，說妳人不舒服在我這休息，妳母親跟我說聲謝謝，要我好好照顧妳，等妳好點就送妳回家去，一直叮囑著我。妳母親若知道剛剛我才殺了她的外孫，她會殺了我吧！
我決定逃回沙漠，逃離這多年的夢魘。或許在沉睡中，我才會覺得真正的安全。
被隔壁的聲音吵醒，現在應該是傍晚吧。隔壁病床住的是一位中年婦人，她的女兒正在對她訴說學校的情景。
如果當年我答應那瞎了眼長得像湯鎮業的石頭男的追求，或許我的小孩就像她一般大，那個姓石的男子現在應該兒女成群了吧。當年的你，被一個漂亮不得了的女大學生拋棄時，轉來追求我真是好笑，說你瞎了眼一點都不過分，我們一樣愛的都是女人，好嘛！你說不想再追求亮麗的外表，你愛上我豐富的內涵，真是跌破我眼鏡，真可惜，當年的情書應該留下來做紀念，以後好拿給我的女人看，讓她知道我所有的內在，只為她而存在。
晚餐來了，又是美國椰菜花，我要吃麥當勞啦！帶著她去吃，去買一大堆咪咪。這時真的好後悔，為什麼沒把比比帶來醫院，幹嘛怕人家笑我，當T當一輩子了都不怕人說我變態，幹嘛怕人家說我像個小孩。比比你在家要乖乖喔，等我出院我們就一同找你的媽媽去，別再哭了喔。
終於把美國椰菜花全部塞進肚子裡，另外一床的已經在做晚課了，她總是在飯後就不斷播動手中的念珠，口裡還唸唸有詞。她讓我想起您耶！媽媽。但是她沒有媽媽年輕，也沒有媽媽瘦弱，媽媽您還記得嘛，當年師父常到醫院來看您，您也總是唸著佛號。還有我一個朋友也常來看您，那是我剛認識的朋友，她總是有空就來醫院陪著您，當時您還打趣說我們二個這輩子就互相照顧，都不要嫁人好了。媽媽我猜您早知道我的性向，早看出我們對不對？
隔壁的越唸越虔誠。媽媽我好想您，您在過世前早交待我，往生時要穿海青，念珠要記得戴上，還有那一大串一百零八顆的佛珠要放在身旁，您交代要火葬，骨灰跟牌位都要放在廟裡，您說要永遠跟在菩薩身邊。媽媽我全照做了，媽媽您生時我沒能為您做些什麼，媽媽您死了，我做這些究竟為了什麼？媽媽後來我常常往廟裡跑，我去聽佛法，我去看您的牌位，看著媽媽的照片，媽媽您為什麼都不跟我說話？為什麼？媽媽後來師父要我出家，師父說這樣我就可以天天陪著媽媽，我沒有出家，因為我愛女人尤勝於愛菩薩千萬倍。媽媽我很不孝對不對？我為了別的女人捨去媽媽，所以我現在所受的懲罰都是應該的。
媽媽您知道嘛，那個常來陪我一起看媽媽的，她後來跟我說她要出家，因為她爸媽一天到晚逼婚，她已經三十了，只好到廟裡住，她爸媽才會安心。媽媽我等了她半年，我好寂寞，媽媽您知道的，您在天上，妳一定知道我晚上都要開燈睡覺，媽媽她竟然沒出家耶，她回來了，專程回來打我好幾耳光，她說把青春都給了我，說我竟然有了新人，竟然把五年的情感拋擲腦後，她說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，她要讓我愧疚一輩子，她真做了，她帶著帖子跟那個男人一起來，一個矮胖有點禿頭還帶個孩子的離婚男人。她牽著我走進曾經是我們共枕無數的床沿，指了指肚中，說這裡有了客廳那個男人的骨肉，把帖子往我臉上一甩，又打我好幾耳光。她這塊石頭壓得我好重好重，後來我的新歡也跑了，也是因為肚中有了小孩，是不是報應啊！只因為我曾經殺死過一個胎兒，我的女人就必須創造一個個胎兒好還上帝。
護士小姐別熄燈好嘛！我會怕。對！別怕，有什麼問題只要按一下鈕就會有人來，這不是住處，這裡是醫院，有好多人陪著我。隔壁都已傳來輕輕的酣聲，她床頭邊的櫃子上擱著一瓶花，窄窄的瓶口硬插了一束紫鬱金香，幾朵花瓣落了一桌面，在沉靜的夜裡，那落花不禁讓人心碎。
我是該睡了，在夢中，走在無人的荒野，塵土都是紅色的，好多書畫在天空飛舞著，我拼命的追逐，那書畫化作一張張臉孔，熟悉的，陌生的，什麼表情都有，就是獨獨缺了微笑。
不對！這裡很白，四周都是白的，床單、枕頭，還有那走動的人影，全是白的，我想起來了，這裡是醫院，而我是個病人，一個昨晚就被吩咐過了午夜不准喝水的可憐病人，因為等等九點鐘要動個小小手術。
護士小姐進來了，問我昨晚睡得好嗎？要我別害怕。我有什麼好怕啊！護士妹妹，妳有所不知，這手術我可動過二次，不過是用根管子從鼻子伸到肺裡攪和一番，那管子不會通到我的靈魂深處，更不可能告訴醫院的人說我是個T，雖然你們是如此懷疑著，挺多告訴你們我的肺，我的氣管裡有髒東西，唉！我知道髒東西這答案，比一個同性戀叫一般人容易接受多了。
想點別的事吧！一天的開始應該是愉悅的。東方的太陽，帶著萬丈光芒直衝到病房裡，躺在床上舒坦著四肢，寧靜、安詳，最重要是不再覺得寂寞，醫院應該不只可以醫治病痛，還可以醫治受傷的心靈，尤其是一個T。
護士對我做著例行檢查，血壓偏低，意識清楚，量量脈搏，嗯！心跳正常，天啊！我還有心跳嘛！我以為當妳離去時也帶走我的心，搖搖頭，在這節骨眼，幹嘛又想起妳？我今天可有重要的事得做，妳已經糾纏我二年了，怎可以再讓妳糾纏我一輩子，特別是今天，雖然妳的胃已割掉三分之一，但我的肺總有天也會被切掉三分之一，妳缺少的只是食物，而我缺乏的可是自由的呼吸啊！別再來煩我，我還想活下去。
進入電梯裡，迎面撲來的藥水味，還有搖搖晃晃的葡萄糖架匡噹作響地，坐在輪椅上的老婦人一臉嚴肅，稀薄的頭髮緊貼著那令人發麻的頭皮，一副金框眼鏡低垂在鼻樑上，扁塌的領子藏不住嶙峋的鎖骨。電梯緩緩地下降，天地間似乎只剩我們倆同在一條船上，同樣是即將赴死神宴會的人。
醫生要我躺著，跟我說很快就好了，就像吃飯一樣簡單。瞧你說得這麼輕鬆，醫生我懷疑你從來沒躺在這張病床上過。
我會死，我會死啦！另外一床的中男子在呼喊著，醫生叫他閉嘴，語帶恐嚇地說再說話才會死。你有什麼好怕啊！你的老婆就在這門外守著，就算你死了還有人為你收屍，而我呢？連個手術同意書都找不到人簽，唉唉！男人可以花錢買到老婆，就算我再怎麼癡心，也買不到法律的保障。
突然覺得身旁多了些人影，我的眼睛被布蓋住，無法得知是些什麼人？醫生說話了，他說是醫學教授帶著學生們來參觀，要來看看我的胸腔。天啊！這不是當我是實驗品嘛！強烈表達我的不滿。醫生又說了，他說他一樣也給他們看。醫生你要搞清楚，躺著的是我，不是你。如此的言語，從我口中憤慨而出，此時一雙溫暖的手握住我垂危的右手，輕輕地在我耳邊說，他是大學的教授帶著學生來實習，如果我不願意，他們可以離開，我點了點頭，或許我這破爛的身子總有些用處吧。
從沒看過這麼糟糕的鼻腔，還有你們看支氣管裡到處都是痰……醫生的話語偶爾夾雜著我的咳嗽聲，不管我意志再怎麼堅強，醫生和病人之間是不可能平等的。
好不容易結束被人審視的場景，坐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，胸口好悶，這口怨氣再也受不了存在那小小的胸腔裡，我的右手已舉至嘴邊，一股熱流沾滿手心，不是鮮紅的，是黑色的啊！不知從哪來的手遞過一包紙，那一張張紙慢慢地染上色彩，褐的、暗紅的、微黃的、綠黴的，還有張張可見的絲紅，早已分不清哪個顏色是從哪來的？應該有部分是從心頭那塊肉來的吧。
護士打算送我回到純白的沙漠裡去，不！我現在不想回去，那芬芳的花朵只會出現在另一邊的櫃子上，我想去摘朵花，摘朵永不凋謝的百合。
今天真是雲淡風清的好日子，當空的太陽灑下一片金網，散布在花圃的石椅上有著不少人，抬起頭藍藍的雲就在頭上，眼前花團錦簇，微風顯得特別溫馨，我不能也不忍折下那嬌滴滴的花蕊，在迎風中，我們的生命一起飛揚著。
好想喝杯咖啡，因為我身上的衣著，沒有人願意賣給我一杯咖啡。在這地下一樓，忘了是置身在醫院裡，以為這裡是台北車站的地下街，以為這裡是某大賣場的美食街，我忘了，忘了換掉身上讓人可一眼辨認的標記，忘了帶上面具。站在美容院門口猶豫很久，美容師應該不會拒絕我吧，她正在幫一位病人洗頭呢！我該鼓起勇氣告訴她嘛，那多年來就想嘗試的，把我的煩惱絲全部清除乾淨，也許她會以為我是個即將動腦部手術的病人，也許頭上的煩惱不見了，頭下的也會追隨而去，但煩惱依舊跟著我走進另一扇門去，沒有史努比，kitty佔滿了整個櫥窗，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清晨五點，在人群中排隊等著購買那沒有嘴巴也無法呼吸的小貓，想起你我穿著印有史努比圖案的相同T恤，想起家裡一床的比比，想起我的咪咪，想著妳好嗎？妳現在在哪裡？
不自覺地晃到八樓去，站在育嬰室的大玻璃窗前，嫣紅的肉體裹著藍藍的毯子，小手小腳都套著小手套，有的紅噗噗正熟睡著，有的揮舞著手腳。護士小姐特別把嬰兒推到窗前，站在我隔壁的應該是孩子的母親，她滿足的看著嬰兒，在她肚中藏了十個月，終於可以自己動，自己呼吸了。
護士小姐指了指我，示意我要看哪個嬰兒？護士小姐啊！我沒有嬰兒，我怎可能有嬰兒，不僅如此，護士小姐我還曾經殺死過一個胎兒。妳知道嗎？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下午，在我剛擁有公民權不久時，她要我帶著身分證跟印章，不是去選擇我們的父母官，更不可能是去公證結婚，雖然我是如此盼望著，但非常不幸地，是去扼殺一個生命的形成。
妳牽著我的手走進那昏暗的穿廊，在櫃台上填表的手仍然濕濕地，心噗通噗通的跳，恍惚即將躺在手術檯上的是我。看著小小手術房的門開了又關，頭頂的風扇嗡嗡作響，我好怕，好怕妳就這麼去了，應該阻止妳的，只要是妳的孩子，不管是跟哪個男人有的，我都會愛他如妳啊！妳到底懂不懂？妳總是在無助時才會想到我，這就是一個T的命運嘛！偷偷摸摸躲在人群後，連那一絲絲愛意都不能表露，只能躲在這小房間為妳除掉累贅，那不是累贅，是一個小生命啊！一個有妳血肉的生命，我的手，我這雙殺人的手，不只殺掉一個胎兒，也在殺我自己啊！
恍惚隔了一世紀，看著護士攙扶著妳慢慢走出來，我的人才又漸漸活回來，外頭的太陽還是暖暖地，妳我的手為何這般地寒冷，妳無力的身子靜靜靠著我的肩頭上，我知道只有此時的妳，才可能完完全全屬於我。
我問起他，妳說他在軍中，我罵妳怎麼那麼笨，妳只是說聲來不及。什麼叫來不及？妳使我嚐到愛情的滋味，也教會我懂得快樂和痛苦，但妳卻從沒教過我什麼叫情慾？什麼叫來不及？妳跟著一個男人去揮舞妳所有的嫵媚，卻要我收拾那杯盤狼藉，看著妳蒼白的臉孔，我又如何捨得撒下不管？如何忍心苛責妳？我打電話給妳的母親，說妳人不舒服在我這休息，妳母親跟我說聲謝謝，要我好好照顧妳，等妳好點就送妳回家去，一直叮囑著我。妳母親若知道剛剛我才殺了她的外孫，她會殺了我吧！
我決定逃回沙漠，逃離這多年的夢魘。或許在沉睡中，我才會覺得真正的安全。
被隔壁的聲音吵醒，現在應該是傍晚吧。隔壁病床住的是一位中年婦人，她的女兒正在對她訴說學校的情景。
如果當年我答應那瞎了眼長得像湯鎮業的石頭男的追求，或許我的小孩就像她一般大，那個姓石的男子現在應該兒女成群了吧。當年的你，被一個漂亮不得了的女大學生拋棄時，轉來追求我真是好笑，說你瞎了眼一點都不過分，我們一樣愛的都是女人，好嘛！你說不想再追求亮麗的外表，你愛上我豐富的內涵，真是跌破我眼鏡，真可惜，當年的情書應該留下來做紀念，以後好拿給我的女人看，讓她知道我所有的內在，只為她而存在。
晚餐來了，又是美國椰菜花，我要吃麥當勞啦！帶著她去吃，去買一大堆咪咪。這時真的好後悔，為什麼沒把比比帶來醫院，幹嘛怕人家笑我，當T當一輩子了都不怕人說我變態，幹嘛怕人家說我像個小孩。比比你在家要乖乖喔，等我出院我們就一同找你的媽媽去，別再哭了喔。
終於把美國椰菜花全部塞進肚子裡，另外一床的已經在做晚課了，她總是在飯後就不斷播動手中的念珠，口裡還唸唸有詞。她讓我想起您耶！媽媽。但是她沒有媽媽年輕，也沒有媽媽瘦弱，媽媽您還記得嘛，當年師父常到醫院來看您，您也總是唸著佛號。還有我一個朋友也常來看您，那是我剛認識的朋友，她總是有空就來醫院陪著您，當時您還打趣說我們二個這輩子就互相照顧，都不要嫁人好了。媽媽我猜您早知道我的性向，早看出我們對不對？
隔壁的越唸越虔誠。媽媽我好想您，您在過世前早交待我，往生時要穿海青，念珠要記得戴上，還有那一大串一百零八顆的佛珠要放在身旁，您交代要火葬，骨灰跟牌位都要放在廟裡，您說要永遠跟在菩薩身邊。媽媽我全照做了，媽媽您生時我沒能為您做些什麼，媽媽您死了，我做這些究竟為了什麼？媽媽後來我常常往廟裡跑，我去聽佛法，我去看您的牌位，看著媽媽的照片，媽媽您為什麼都不跟我說話？為什麼？媽媽後來師父要我出家，師父說這樣我就可以天天陪著媽媽，我沒有出家，因為我愛女人尤勝於愛菩薩千萬倍。媽媽我很不孝對不對？我為了別的女人捨去媽媽，所以我現在所受的懲罰都是應該的。
媽媽您知道嘛，那個常來陪我一起看媽媽的，她後來跟我說她要出家，因為她爸媽一天到晚逼婚，她已經三十了，只好到廟裡住，她爸媽才會安心。媽媽我等了她半年，我好寂寞，媽媽您知道的，您在天上，妳一定知道我晚上都要開燈睡覺，媽媽她竟然沒出家耶，她回來了，專程回來打我好幾耳光，她說把青春都給了我，說我竟然有了新人，竟然把五年的情感拋擲腦後，她說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，她要讓我愧疚一輩子，她真做了，她帶著帖子跟那個男人一起來，一個矮胖有點禿頭還帶個孩子的離婚男人。她牽著我走進曾經是我們共枕無數的床沿，指了指肚中，說這裡有了客廳那個男人的骨肉，把帖子往我臉上一甩，又打我好幾耳光。她這塊石頭壓得我好重好重，後來我的新歡也跑了，也是因為肚中有了小孩，是不是報應啊！只因為我曾經殺死過一個胎兒，我的女人就必須創造一個個胎兒好還上帝。
護士小姐別熄燈好嘛！我會怕。對！別怕，有什麼問題只要按一下鈕就會有人來，這不是住處，這裡是醫院，有好多人陪著我。隔壁都已傳來輕輕的酣聲，她床頭邊的櫃子上擱著一瓶花，窄窄的瓶口硬插了一束紫鬱金香，幾朵花瓣落了一桌面，在沉靜的夜裡，那落花不禁讓人心碎。
我是該睡了，在夢中，走在無人的荒野，塵土都是紅色的，好多書畫在天空飛舞著，我拼命的追逐，那書畫化作一張張臉孔，熟悉的，陌生的，什麼表情都有，就是獨獨缺了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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